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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文学硬汉的自白

1999-08-05 来源:光明日报 程代熙 我有话说

欧·海明威生前,即1958年,在写给他遗嘱的执行人的信中写道:“我的愿望是我一生写的信件一律不要发表。因此,我要求并指示你不要发表,也不要同意别人发表我的任何信件。”但是,他的这个遗愿未能得到执行。在海明威谢世20年之后(1981年),一本厚达900多页的《海明威书信选》在美国上市了。

这本《书信选》,是在海明威的第四个,也是他的最后一个妻子玛丽·海明威和她的律师阿·赖斯授意下,由卡洛斯·贝克(Carlos Baker)编辑,并由纽约查·斯克里布纳父子出版公司印行。这本书原名是:“E.Hemingway selected Letters,1917—1961”(《欧·海明威1917—1961年书信选》。

海明威生前不愿在他身后发表这些书信,唯一的,或者说主要的原因,如他在给华·迈耶的一封信中所表露的,他的“个人信件常常有讥讽、毁谤言词,总是不那么谨慎,时常有粗话,有许多封会引起麻烦的。”

卡·贝克编的这本《欧·海明威书信选》出版后,美国当代著名作家约翰·厄普代克对它就很有烦言,甚至是毁多于誉(注:约·厄普代克:《海明威的性格》,舒逊译,载《编译参考》,1987年第7期,下同)。约·厄普代克批评贝克对海明威过于崇拜,对他的这些信件未加任何删节,而且连原信中一些拼错的字也未注出,完全照原样保留下来。不仅如此,他还批评(这是主要的)海明威的这些书信的语言“常常是唠叨的,重复的,粗糙的。”他还说,海明威的书信不像他同时代的美国作家斯·菲茨杰拉德和约·欧哈拉的信件那样,“使人用新的人性观来考察从而被抬高或被弱化了的他在人们心目中的形象”,也不像卡夫卡和济慈的书信那样,本身就是文学作品。厄普代克说,从海明威的这些书信中,“我们看到了他的无情否定别人和经常吹嘘自己的做法,使我们觉得他比我们印象中的海明威更像个盛气凌人、胡吹乱侃的家伙”。尽管厄普代克把话说得如此的绝情,我们还是要向已经作古的卡·贝克道一声谢谢。因为我们从他编选的这本厚厚的书信集里,毕竟看到了一个完整的,活灵活现的真正欧·海明威:他的为人,他身上的长处和短处,性格上的坚强刚毅与优柔软弱,他日常生活中的喜怒哀乐,他在文学创作上的执著和勤奋……总之,他走过的那条人生道路。

海明威的长篇小说《太阳照常升起》于1926年10月在美国出版后,美国的评论界中就有人认为他的这部小说描写的是美国“迷惘的一代”的生活情状。关于这个“迷惘的一代”,最初到底是怎样讲的,它指的到底是什么,我只间接地见到与这个说法直接相关的资料。著名出版家赵家璧先生在发表在1935年第3期《文学季刊》上的文章中转引了这样一句话:“……正如裘屈罗斯坦所说,‘你们都是迷落的一代’(you are all a lost generation)”(注:裘屈罗斯坦的原名当为“Gertrude stein”)。海明威在1926年8月26日从巴黎写给马·帕金斯的信里有这样一句话:“至于我需要引用的格特鲁德·斯坦因的话,我想当是“你们都是失落的一代”。格特鲁德·斯坦因(即裘屈罗斯坦),是美国的一位女文学评论家,海明威的朋友。海明威对她的有关于自己文学作品的评介,一直有不同的看法。这即使不是“迷惘的一代”原始出处,至少也是最早的出处之一。从这以后,即大约在1926年之后,“迷惘的一代”与海明威就形影相随了。国外的评论不讲,就拿我们中国的情况来说,几乎所有写过评论海明威文章的作者,都认为他是美国文学中“迷惘的一代”的代表,不仅他早期的代表作《太阳照常升起》是如此,而且他的全部主要创作,都证明他是“迷惘的一代”的代表。

“迷惘的一代”的原文lost generation,也可译为“失落的一代”。那么这一代人“失落”的到底是什么呢?在我国的海明威作品的评论者中,相当多的人把“失落”(“迷惘”)的内涵概括为:失去生活的方向,对现实感到失望,对人生抱消极悲观的态度,因而沉耽于打猎、捕鱼和斗牛。有少数评论者还归结为“消极”和“厌战”。

海明威自己对这个说法是什么态度呢?对这个问题在他的一些书信里都有所涉及。有的是直接说的,有的则是间接讲的。下面,我就摘引他的几封信作为例证:

(一)他在1932年1月5—6日给马克斯韦尔·帕金斯的信里写道:“……写《永别了,武器》和《太阳照常升起》时,发生了不少事,不算帕特里克(按:按他的儿子——引者)的出生,唯一的变故是我父亲开枪自杀,我又接受了4个新的受赡养者以及几张抵押契据。后来又有个狗屁批评家出来说,海明威先生缩进书房开始写起绝望来了。我写的是这个?我不知道。”

(二)之后不久,他在同年8月9日写给出版商保罗·罗曼的信里说:“我并不曾被人身攻击所吓倒——也不会因为不再写‘迷惘的一代和斗牛’就被人遗忘而表示沮丧。”紧接着,他更进一步坦呈了他的心曲:“我曾用6周的时间写了一本关于几个醉汉的书(按:即《太阳照常升起》——引者),以此向格·斯坦因证明,早期希伯莱语作家并不比后来专门引证《旧约·传道书》的人写得差。那还是7年前的事(按:指1925年前——引者)。从那以后,我再没有为所谓(不是我所谓)迷惘的一代费过神”。“说到斗牛——差不多10年来(按:指1922年以来——引者),我一直把它作为娱乐和消遣的方式,就像你也会这样那样地找点乐子一样,如果你在工作之余也琢磨点别的,那这一点就不难理解。我写那本书是为了把事情的来龙去脉理个清楚并留在记忆中。另外也想介绍些西班牙的情况,因为常到那里小住,多少知道一些。”接下去,他又写道:“时不时地我还要为生活奔忙,我有许多东西要写,心里不可能被迷惘的一代和斗牛所占满。”

(三)他在1936年1月12日给苏联人伊凡·卡什金(按:即海明威作品的俄文译者——引者)的信里写道:“我们,起码是我们中的一部分人,对生活还是有趣的。我15岁(应为18岁——引者)起就自己生活,除了以写作为生,我还有其他许多事干得不错,并没有个人的绝望感,即便有,也是为了其他人,不是为了自己。出海、捕很大的鱼,拳击、斗牛,调情私通;饮酒作乐,暴风雨;让人身心愉快的冒险,生活过得如此幸福会使你为绝大多数人体会不到这种愉快而抱愧。”

上引三封信,至少可以说明:

(一)海明威生活的那个时代、社会,可能有人们说的那种“迷惘的一代”,但他本人不属于“迷惘的一代”;

(二)他那个时代,生活中可能有的人有“绝望感,”但海明威本人不曾有过;

(三)打猎、捕鱼、斗牛和拳击,以及饮酒取乐等等,是他工作之余的自娱方式,并非把这一切当成是他生活的主要内容,人生的目的。当然,更不是一种“玩物丧志”的呈露。

把海明威这几百封书信和他的作品相对照,可以印证他讲的是真话,实话,不是违心之论。如果拿他生活最后20年创作的,也是最脍炙人口的两部名篇——《钟声为谁而鸣》和《老人与海》来讲,则连一般评论者所谓的“迷惘的一代”的影子也找不到了。

“迷惘的一代”这个概念的内涵既概括不了海明威的全部作品,也说明不了海明威本人的思想面貌或性格特征。在海明威的小说中,比较鲜明地表现出来的一个特点,是他笔下精心塑造的那些硬汉人物(hard Boiledness)。即身心非常坚强的人物性格。这种人真有些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的硬汉子气概。他刻画的乔顿(《钟声为谁而鸣》中的主人公、桑地亚哥(《老人与海》中的主人公),就是如此。就是在他30年代前面世的作品,如《太阳照常升起》、《永别了,武器》,以及《有和无》和其他一些短篇小说里,都可以找到“硬汉性格”的人物形象。

在海明威的书信里,他就是以一个硬汉子的形象呈现在我们眼前的。1918年,也就是在“一战”结束之前不久,他在意大利战场的前沿阵地上,被迫击炮弹炸伤,从昏迷中苏醒后,他发现一个意大利士兵受了伤,他顾不得自己身上的伤痛,把这个士兵背到急救站治疗。但在途中,又遭到敌人的一阵机枪扫射,他两腿受伤。他被送到野战医院作初步手术治疗,从他身上取出了28块弹片。之后,他又被送到米兰美国红十字医院,又做了多次手术,前后总共从他身上取出227块弹片。伤愈后,他仍不下火线,又转战意大利北部山区,直到一战完全结束,他才带着意大利政府授予他的三枚战功奖章复员回国。

1930年他还因打猎受过一次重伤。关于这次受伤的情状,他在1932年1月5—6日写给马·帕金斯的信里是这样叙述的:“自打开始写这本书(按:指《午后之死》——引者),先是食指开放性骨折,那次猎熊时差点被熊拍碎,腮帮子里外缝了14针,腿上打了个洞,然后是右胳膊螺旋形肌肉麻痹,右手3个指头骨折,左腕一共缝了16针。”事隔14年之后,他和妻子玛丽在乌干达因两次乘小型飞机坠毁遇险,第3次受了重伤:脑震荡,肝、脾、肾移位,脊椎骨折,左眼一时失明,左耳又短时丧失听力,等等,等等。这几次大灾大难,都不曾把海明威打倒。他曾多次意识到他会一命呜呼,甚至还给自己写好了讣文。但他还是以顽强的意志和旺盛的生命力,摆脱了死神的纠缠,不仅活了过来,而且又拿起他的笔投入了紧张的文学创作活动。

海明威一生喜爱在大海里捕鱼,是一个少有的捕鱼能手。在他的书信里,他常向他的家人、友朋讲述他捕获大海鱼的惊险情状。例如,他在1933年7月26日给马·帕金斯的信里就这样生动地写道:“可怜的老海姆(按:指他自己——引者)是个脆弱的家伙。在海湾的日头底下过了99天,钓了54条旗鱼。一天7条,65分钟单独一人和一条468磅重的大鱼周旋,除了让人把腰拴在船上和往头上浇水外,再没有任何帮助。连续坚持了2小时20分钟,一条343磅重的大鱼咬钩后跳跃了44次。我用了1小时45分钟才弄死它。”这封信里的海明威多么像他笔下那个顽强、坚毅的捕鱼老人桑地亚哥啊!

以上这些从海明威生活中随手拈来的事例,就足可以说明海明威的硬汉子性格了。

不少评论者认为海明威最后用自己心爱的猎枪结束了他的生命,就是他性格上软弱、悲观厌世和思想上迷惘的表现。是否对于凡是自杀的人都只能这样说呢?我看未必。对于海明威,尤其未必能作如是说。

最后,还有必要对这本书说两句话。我阅读了海明威的约180封书信,时间跨度是将近40年(1922—1961),也就是说,这些书信基本上映出了海明威的带传奇性的一生。

海明威的书信在我国报刊上曾零星地译载过一些,但他的绝大部分书信还未介绍给我国读者。

1999年7月21日,是这位著名美国文学家诞辰100周年。我以这篇小文献给他的在天之灵,并感谢这位美国作家对中国人民的伟大抗日战争的同情和支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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